欧洲农民抗议

欧洲农民很愤怒。2024 年 1 月，大批德国农民聚集在柏林标志性建筑勃兰登堡门前，抗议政府逐步取消农用柴油退税补贴的计划。在法国，出于对成本、繁文缛节和绿色法规的愤怒，农民的抗议推迟了巴黎大型农业博览会的开幕。在布鲁塞尔举行的欧盟农业部长会议上，抗议者用拖拉机堵住了街道，并在欧盟大楼前倾倒粪便。与此同时，波兰农民封锁了波兰和德国之间的一个过境点，抗议欧盟法规和廉价的乌克兰进口产品。

最初的个别事件现在已演变成蔓延整个欧洲的抗议浪潮。示威活动不仅发生在德国、法国、比利时和波兰，还波及希腊、匈牙利、意大利、拉脱维亚、立陶宛、荷兰、西班牙、罗马尼亚和英国。

抗议者提出了一系列担忧，包括能源和肥料成本上涨、农产品价格低廉、监管严格、廉价进口食品、债务高企和气候变化。一些评论者将抗议活动归结为对欧盟雄心勃勃的绿色政策的反抗，但这种解释并不能反映抗议活动背后的复杂动态、深层原因和多重利益集团。

那么，我们对抗议活动了解多少呢？

农民为何抗议

欧洲农民抗议的原因各不相同，并非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抱怨。虽然直接原因各不相同，但总体信息是明确的：农民希望他们的工作得到更多的认可和更好的报酬。农民的不满可以归结为四个相互关联的问题。

1. 高涨的生产成本和低廉的价格

在许多欧盟国家，农民在能源、肥料和运输等投入上的成本一直在上升。2022 年 2 月爆发的俄乌冲突加速了这一长期趋势。相比之下，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2022 年第三季度到去年同期，农场收购价格，即农民从农产品中获得的价格平均下降了近 9% [1]。尽管许多欧盟国家的食品通胀率创下了历史新高，农场收购价格却出现了下降。食品制造业和零售业高度集中，致使农民几乎没有议价能力。考虑到投入成本的上升，整个欧盟的农民收入下降了 12%，而法国的降幅高达 22% [2]。

来源: Allianz Research

农民们采取了各种经济策略来应对这种“成本—价格挤压”。一些农民试图提高产量来弥补价格的下降。他们投资于土地和现代化机械来提高生产率，但这些投资也伴随着债务水平的不断上升，增加了不安全感和挫折感。其他人则转向有机农业和直接与消费者联系，以寻求更好的价格。然而，对许多人来说，面对不断上升的通胀和疫情后缓慢的复苏，这些市场萎缩了。

在这种情况下，对德国突然取消补贴和税收减免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尽管专家表示，德国削减农业燃油补贴的计划只会带来几个百分点的收入损失，但对于长期受商品价格下跌和投入成本上升挤压的农民来说，该计划可能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 补贴不均衡

共同农业政策（CAP）是欧盟支持农民的主要政策工具。这项庞大的基金预算高达 3866 亿欧元，占欧盟总预算的三分之一。共同农业政策创立于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旨在促进欧洲的农业生产，本应保障欧盟农民的生计，但该体系历来以规模经济为基础，主要按照农场规模分配补贴。如今，超过 80% 的补贴流向了20% 的欧洲农场。

因此，从 2005 年到 2020 年，欧盟的农场数量减少了近 40%，约 530 万农民被迫停业。在德国，只有 1.5%的人口仍然从事农业，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这一数字超过了 20%。对于那些仍在从事农业的人来说，收入分配极不平等。德国收入最高的四分之一农场每人年收入达到 6.3万欧元，而收入最低的四分之一农场人均年收入不到1.4万欧元 [3]，使得小农户的经营越来越难以为继。

来源: bpb

3. 严格的监管

为了确保食品按照较高的安全和环境标准生产，欧盟对其农民实施严格的规定。作为温室气体排放的主要来源，农业也是欧洲 “绿色协议 ” 的核心，该协议旨在通过改革欧洲大陆的食品、交通和能源系统来削减排放。欧洲绿色协议及其农业部分—“从农场到餐桌战略”—为农业部门设定了到2030 年实现的雄心勃勃的目标，包括将化学农药用量减半，化肥用量减少 20%。农民担心，如果没有适当的补偿，这些措施将导致收入损失并降低他们的国际竞争力。

国家法规可能会对农业部门的期望更高。在德国，新的动物福利规定要求对畜舍和其他基础设施进行大量投资，但许多农民认为，政府在提供适当的财政支持方面拖拖拉拉。2023 年 8 月，Borchert 委员会，一个由科学家和专家组成、致力于德国畜牧业可持续转型的特别咨询机构解散，抗议缺乏足够的资金让农民改造畜舍，以符合更高的动物福利和可持续性标准。

对许多农民来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绿色法规本身，而在于对更可持续的生产方式带来的更高成本的适当补偿。在一些国家，抗议者还呼吁采取更多而不是更少的行动来适应气候变化，特别是在希腊，农民们要求采取措施防止农田被洪水和其他极端天气破坏。

4. 廉价进口食品和不公平的贸易协议

欧盟的进口和贸易政策是另一个争议点。自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欧盟一直奉行不受限制的自由贸易政策，与各国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使世界各地的农民陷入直接的相互竞争之中。小农户尤其难以在这种环境中竞争。自 2022 年 2 月俄乌冲突以来，欧盟免除了对乌克兰的进口配额和关税，并重启了与南美洲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国家达成贸易协议的谈判，这些都激起了农民的不满。批评人士表示，如果欧盟与南方共同市场的协议生效，欧洲农民将进一步面临来自廉价进口食品的竞争，这些进口食品的生产使用了欧盟禁止的杀虫剂，或是在不那么严格的环境法规下生产。畜牧业农民也会面临来自南方共同市场国家生产的更便宜肉类的竞争，一些人担心这会破坏欧盟内部为提高动物福利和可持续性标准所做的努力。

游说团体和专家如何评估抗议活动

欧洲农民并不是一个均一的群体。不同的农民组织以不同的方式评估当前的抗议活动，有时会得出相互矛盾的结论。欧盟最大的农民游说团体Copa-Cogeca 将抗议活动的主要责任归咎于欧盟的环保议程。媒体援引该游说团体致欧盟委员会的一封信，称 “绿色协议是一场监管海啸，有太多仓促的磋商，缺乏评估的自上而下的目标，以及未经可行性研究就强行通过的提案” [4]。因此，他们主张撤销绿色协议中的环保措施。Copa-Cogeca 声称代表所有欧洲农民，但批评者认为它主要支持大企业的利益。

相比之下，代表小农的利益集团如La Via Campesina，对抗议活动持不同的看法。对他们来说，必须挑战的不是欧盟的环境法规，而是该集团的新自由主义贸易政策和寡头经销商的权力，他们一直在压低农场收购价格，使其低于生产成本。他们还担心政策制定者会越来越多地推广转基因作物，将其作为解决气候危机的办法，并要求为有机农户和小农户提供的生态系统服务支付更多报酬。La Via Campesina的一位发言人表示，欧盟向更绿色政策的转型与其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导向结合，使农民面临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以尽可能低的价格生产的同时实现农业生态转型” [5]。他们不要求弱化环境法，而是希望欧盟规范市场竞争，促进食物主权，这样不仅有利于环境，还能保证食品巨头和超市向农民支付公平的价格。

德国罗斯托克大学的Sebastian Lakner等农业经济学家和政策专家则持另一种立场。他们并不主张帮助规模较小但缺乏竞争力的农民向生态农业转型，而是倡导建立一个高科技、资本密集型的食物系统，让竞争力强的农民利用资源节约型技术为大众可持续地、清洁地生产食物 [6]。农业经济学家也指出，需要实现公平的绿色转型，平衡监管者、农民和消费者的利益，并尽可能寻求妥协。在安联研究（Allianz Research）的一份报告中，精简法规是建议措施的一部分，同时还建议加强对进口产品的监管审查，并对零售商和食品行业进行更多检查，以确保农民获得公平的报酬 [7]。

欧盟各国政府如何回应

各国政府已采取行动应对抗议活动。在德国，决策者淡化了削减柴油补贴的计划，并放弃征收农用车辆税。法国取消了增加柴油税，并承诺向农民提供 1.5 亿欧元的帮助。同时波兰的政策制定者公开表示，如果欧盟不采取行动保护欧盟市场，他们将把禁止进口乌克兰谷物的国家禁令扩大到其他产品。

在欧盟层面，欧盟委员会收回了 “绿色协议” 和 “从农场到餐桌战略” 中的一些关键措施。一项到2050 年将农药使用量减少 50%的旗舰倡议被撤回。此外，欧盟还豁免了一项新的生物多样性规定，该规定要求农民留出 4% 的土地休耕。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一份新闻声明中表示，这项豁免将在 2024 年全年实施，旨在为农民提供 “额外的灵活性，以应对多重挑战” [8]。

欧盟委员会还建议通过“紧急制动” 限制从乌克兰进口农产品。该机制主要针对最敏感的产品 —家禽、鸡蛋和糖，如果进口量超过 2022 年和 2023 年的平均水平，将重新征收关税。削减繁文缛节也提上了日程。在布鲁塞尔举行的欧盟农业部长会议上，与会者讨论了一系列缓解欧洲农民财政压力的新建议，包括减少农场检查和对小型农场豁免某些环境标准的可能性。

虽然欧盟国家的农业人口相对较少，但抗议活动已成为更广泛的两极分化的象征，有可能削弱社会结构，动摇政治格局。2019 年，荷兰农民的抗议活动导致了BoerBurgerBeweging (BBB)的成立，这是一个以农业民粹主义为竞选纲领的右倾政党，有望成为荷兰当前执政联盟的一部分 [9]。在其他欧盟国家，农民也越来越多地得到右翼政党的支持，预计右翼政党将在即将到来的欧盟和国家选举中取得重大胜利。

到目前为止，政府的反应还不足以平息农民的愤怒。抗议活动很可能会持续到三月，届时欧盟领导人将齐聚布鲁塞尔参加欧洲峰会。农业将是他们议程上的一个关键议题。

参考文献

Dr. Michaela Boehme